这几年,常常听到“多难兴邦”,尤其在汶川大地震中,它是最强大的精神脊梁。四川是我的家乡,地震那年,身在北京的我难过得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念叨:天府之国,不但有难兴邦,有难还会有帮。
很幸运,我成为了2008年“新东方地震灾区支教志愿者”的一员,为数不多的女老师之一。从北京出发前往德阳时,志愿者们对灾区有种种的预设和想象:多么恶劣的自然环境,多么艰苦的生活条件,还有我们难以触碰的、受伤的孩子们脆弱的心灵。“不要让自己成为一个同情的施舍者,而要真正地为他们做些什么。”到达灾区前,我这样对自己说。
然而,我的假设明显多余了。我们的出现让同学们兴奋,那种“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”的简单快乐。他们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,天南地北,问东问西,向我们罗列他们都结识了来自于哪些地方的志愿者。同学们没有因为悲伤而封闭自己,没有以“灾民”自居,坐等关怀。他们也主动地帮助着帮助者,把我们当成他们中的一分子,告诉我们怎样支帐篷会更牢固,怎么防蚊防雨住得更“舒服”,告诉我们去哪里吃饭洗澡,告诉我们如果余震来了往哪里跑。当然了,也邀请我们晚上不睡和她们聊天,不厌其烦地召开“帐篷卧谈”,谈大学生活,谈校园爱情,谈他们心中依旧向往的所有美好。
到德阳三中的第一天,我被湿热天气里组团的蚊子叮得浑身红肿,不得安宁。两个同学过来一边帮我喷药驱蚊,一边叮嘱我各种营地生活注意事项,言行并重,无微不至。折腾一圈之后,这两位幡然醒悟一般说:“咦,怎么我们还照顾安慰起你来了。”听了此话,我并不汗颜,反而开心宽慰。与其沉浸在哀伤中悲天怜人,还不如反客为主,战胜不幸。与其对他们小心呵护,还不如“享受”这样的照顾,让孩子们真正学会怎样照顾好自己。
我们支教的地方位于德阳市区的德阳三中,所幸这个校园在地震中没有倒塌,但是大量教室出现裂缝,无法继续使用。尽管如此,学校还收留了德阳市汉旺镇东汽中学的师生员工。东汽中学是地震重灾区,学校受损严重,如果倒塌的校舍、损毁的教学设备等财产忽略不计,光是学校的同学就少了一半:600多人的学校剩下不到300人,其中一个48人的班级在地震过去后,只剩下18个人。有的同学自己幸存了,却要独自去面对已故的双亲和破碎的家庭。东汽中学的周校长,在地震中失去了自己至爱的女儿,女儿高三,文科班第一名,却被掉下的楼梯预制板永远地留在了东汽,妻子作为学校的一名后勤员工,守住了岗位,却无法守住自己的家庭。周校长一夜之间愁白了头,却没有一丝眼泪,一声不吭地和幸存的师生们一道来到德阳三中继续上班讲课。
作为兄弟院校,三中在自己的空地上搭建了足够多的帐篷作为师生的寝室,几个可供使用的洗手间同时也做浴室,一个位于一楼的大食堂变成了同学们餐饮、学习和休息的多功能厅。同学们每天在食堂除了简单的三餐就是上课,常常是每餐饭毕,碗筷一收就上自习。我们常说寒窗岁月辛苦,“教室——寝室——图书馆”三点一线单调无趣,但和这里的孩子一比,“三点一线”已经是阔绰,他们帐篷食堂两点一线,在相同的往返中发现不同的乐趣。由于校园规模的限制,德阳三中只能收留东汽中学高三的同学,为他们提供尽可能好的条件,确保一个月后的高考。我们来到这里,一方面关照他们的生活,一方面也辅导他们的学习。
大食堂里坐着三个班的高三同学勤奋刻苦,老师兢兢业业,丝毫看不出地震带给他们伤害的痕迹。我翻开了支教第一天在食堂听课时写下的日记:
“八点了,食堂里响起了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的音乐,悠扬悦耳。在这灾难过后的盛夏,有点不合时宜,然而我却觉得这是我听过的最温馨、最感人的上课铃声。随着铃声,一个说话非常严厉的老师站上讲台(其实也就是离食堂最靠前一排座位一米左右的平地),坐在最后几排的学生纷纷自觉往前挪,为了能够听得清楚。几句简单的开场白后,老师开始讲课。下面的学生有的翻开书本边听边做笔记,有的不慌不忙地把玩手里的钢笔,还有的不时四处张望,分明是在开小差。
这是一幅再普通不过的上课场景,可是,一想到他们刚刚经历过让人生死离别的强震,这样井然有序的课堂让人鼻子发酸。如果要让这些90后的孩子们说说什么是坚定、坚韧、坚强,我想,任何诠释都不及这样安静上课的画面更有说服力。作为不幸却也幸运的人,这些同学在震后一个月内,迁移到了三中冲刺高考,住在赈灾帐蓬里,生活在吃喝学一体化的食堂。同学们像平日那样,对早上的第一节课有些无精打采,对全天的听讲考试感到疲惫,对即将来临的高考感到紧张焦虑。他们的内心还是一样的哀伤,而他们脸上的镇定和自然让一个旁观者几乎会忽略他们的经历,也许只有了解他们背后的故事时,才会真正明白这份镇定的难能可贵。”
在支教的日子里,我尽可能多地和不同的孩子们聊天,尤其是那些看上去内向不爱说话的同学,每当他们向我敞开心扉,哪怕只是三言两句,我也会感到欣慰。
理科班上的一名男孩,每次都坐在靠临时黑板最近的位置,桌上的书本试卷堆积如山,在书山的掩映下,却始终端正地摆放着一只毛绒小熊。我有些好奇,心想一个十七八岁的男生还玩什么毛绒玩具。一次,我讲完课后,顺手抓起他桌上的小熊笑眯眯地说道:“呀,你还天天抱着这个上课呢!”没想到,这个平日里不怎么说话的孩子一下子变得很生气,他几乎用呵斥的语气跟我说:“老师,你放下,不许碰。这只熊谁也不能碰它!”
我当时呆住了,除了道歉,无言以对,而是男孩儿在稍微平静后继续说:“老师,对不起,这只熊是我送我女朋友的生日礼物,她刚刚满了18岁。老师,你会容颜消逝,慢慢老去,而我的女朋友她永远18岁,永远年轻可爱……”我的鼻子一下子酸了,想找安慰的话,却半天蹦不出一个字来。我一脸窘态,男孩儿却放轻松了,笑笑说:“老师,没关系,我刚才是有点激动,我太想她了,她学习一直比我好,不和我耍朋友(耍朋友:四川话,指谈恋爱),本来刚刚答应我,我还送了她这个熊,结果就……”我又想安慰他,可话还没出口,男孩儿已经平静地告诉我:“老师,你放心吧,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,我要帮我女朋友考上她想上的大学。”在这个懂事的男同学面前,我最终没忍住眼泪,我红着眼睛拍了拍他的肩膀说:加油吧,你女朋友一定很高兴她答应了你……
在支教的最后几天,高考已经临近,为了让同学们更好的休息,三中整理出了一些一楼完好的寝室让同学们自愿入住。几个女生非要拉着我和她们一起住,我既想让出床位让其他同学住,又怕女生们误会我贪生怕死不愿意和她们同住。恰巧遇上那几天德阳一直下雨,我的帐篷变成了游泳池,于是干脆和同学们一起住进了屋子里。我让同学们都睡在下铺,自己翻身爬上一个上铺,虽然自我感觉身手敏捷,动作轻盈,却还是弄得整个床铺摇摇晃晃。我想,坏了,肯定把下铺的同学吓着了,我赶紧解释说:“是我,是我啊,不是地震。”没想到,下铺的女孩儿哈哈大笑,女孩儿说:“老师,你尽情晃吧,没事儿,我不怕。真正地震的时候,石子儿沙粒会随着晃动‘扑哧扑哧’往下掉,光是这空空晃两下子,一看就是假的!”
女孩儿的幽默,让我想笑却又笑不出来。如果真正地震的时候,楼也只是空空晃两下子,什么也不会往下掉的话,我们是不是能看到更多经历了地震的孩子们坚强的笑脸。
在结束支教离开德阳之前,我们陪着东汽中学的孩子回到汉旺镇再去看一次他们曾经的家园,之后,他们就将参加高考了。当我亲眼目睹汉旺镇荒凉的街道、歪歪斜斜的破烂建筑,还有永远定格在14:28分的钟楼时,心情无比沉重。我和孩子们一起步行在尘土飞扬的街道,远远看着推土机一幢幢地拆毁危险建筑,一圈走下来,我们每个人都变得“灰头土脸”,但从孩子们的眼里,我不仅仅看到了惋惜和忧伤,更看到了他们勇于面对未来的坚强和信心。孩子们闪烁的目光是这片破碎瓦砾中最美丽的花朵。
亲爱的同学们,我依然想念你们,祝福你们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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