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饭后,我独自迈出校门,踩在河边的青草上。田野里没了人,大自然的生机才显现出来。归鸟“嘎嘎嘎嘎”地叫着,在白杨树高杈托起的巢边嬉戏。我多想变成一只灵动的鸟雀,随意觅食,自在游动。炊烟袅袅,吸一口从农家院子里溢出的柴火味,想念自己寄居十多年的家。沿这条河往东走上四五里,爬上双庙坡,家就安卧在渭北台地上。
父亲一手盖起新房,一心供养我们读书。日子平淡,却也有盼头。前途在外头,在不知道的一个什么地方等着我。渴望奔过去,每一步却让人踌躇万分。舍此而赴彼,哪一条才是我的命呢?做一个土地之子,虽贫贱,生死由天,但也省心快乐。前路阻隔,行行复行行的时候,谁不愿意做一个凡夫俗子呢?龟缩着服从天命带给人的快乐,远远比独自咬紧牙关往前走要大。好多个如斯的黄昏,我渴望回到尘土之中,度过平庸的一生。
那天黄昏,我背一袋锅盔,跟村里几个高年级伙伴朝塬下的绛帐高中走去。收割过的地里光秃秃的,风一阵紧似一阵,我初次感受到秋天的凉意。出门时,我就隐约感到,这是一趟远行,今日一别,不知何时归来。下坡前,我回望了一眼暮色里的村子,今夜,我将睡在陌生的床上,陪伴我的烧炕不免白白热到天亮。
太阳回家的步伐相当迅疾,由一个没有热度的大皮球滚到山那边,也就几分钟的工夫。大幕阖上,夜神抖动裙裾,俯身安慰像我这样的弃儿。在夜里,那些盯视你的眼光不见了,星光照耀,诗意流淌,向我展示活的诱惑。跳出人间的苦难需要百倍的勇气,宇宙的光芒虽然清冷,但给予我的是力量。即使没有一个人倾听,也还有土地和星空。
我少年时听到的那种声音一直回响在耳边。大地睡了,人们打起呼噜,牲口在草棚里磨牙,谁家的汉子放了一个响屁,接着,一切都沉寂了。我睡在烧炕上,倾听着自己的心跳。这个时候,我的身体似乎才属于我的心。我能不能不死?我是这样一个生命,一定会结出不寻常的果子。我感到老天在庇护我,不知什么时候从地底浮起嗡嗡嗡嗡的声音,越来越响,几乎充斥我的耳膜。是大地运转的声音吧,我激动得不能自已。我们在大地的怀抱中,母亲,离开你的怀抱,还有更大的怀抱。我们活着又死去,一切都那么自然。但今夜我不想死。
高中,两个暑假都是在打工中度过。第一年去宝鸡。跟大人折钢筋,几百个干下来,胳膊直起来都吃力。一天十一二个钟头的劳动,把脑袋里的杂念全驱除了。吃饭香了,睡觉安稳了,一倒下去,随即进入梦乡。整个暑假没有歇过一天。最奢侈的一次是黄昏,晚饭后,我独自离开作业区,跑到渭河大桥附近。平缓的流水,身着白衣裙的少女,骄傲的城市少年,远处耸立着更高的楼房,下坠的夕阳从背后为城市织了一道金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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